1971年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時,我恰好代表中央研究院到紐約的「 美國學術團體聯合會」(ACLS)的總部辦事情。我和陳奇祿站在聯合 國廣場對街,眼看中華民國國旗緩緩降下,心裡確實很難過。我在青 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下長大,看見伴隨自己成長的旗子被降下去,怎 能不感慨。那時候中國共產黨在大陸上的所做所為確實也很糟糕,所 以我心裡實在覺得很悲苦。

70年代留美學生的情緒也受到國際政局的影響,十分激昂。保釣運 動開始的時候,一大批留學生湧向保釣的方向,尤其理工科的學生, 被拉走了三分之二,他們很快反台灣、親大陸。事實上,我不贊成這 件事,我對釣魚台主權歸屬我方一直不覺得有那麼充實的證據。釣魚 台實際上講起來應當屬於琉球的,所以我一直不介入這項議題,尤其 當中共拿它做為統戰工具,我更不贊成了。

推動革新保台

當時沈君山受蔣彥士之託到美國辦這件事,打電話給各處朋友,要 求大家支持他倡議革新保台,他主持的「自強愛國學會」,張作錦是 委員之一,很清楚這件事,他和沈君山代表《聯合報》,周天瑞代表 《中國時報》。這個學會的經費來源滿有意思的,政府幾乎沒捐過錢 ,絕大部分的經費來自民間,歌星鳳飛飛就捐了一大筆錢,大概有2 、30萬元台幣,在當時是滿大的數目字。

沈君山在美國四處奔走,一站一站打招呼,希望得到大家的支持, 這一路走下來,波士頓、耶魯、紐約、華盛頓特區、普林斯頓都走遍 了。他離開柏克萊之後,第一站就是來找我,兜了一圈,最後一站又 回到我那兒,他說:「倬雲啊,我看了所有的老朋友,沒有一個願意 幫忙的,你是第一個願意跟我一起做,你現在還願不願意做?」我說 :「我還是願意,stick my neck out(伸出脖子),要砍頭一起砍 !」君山到現在還記得這件事,他到我那兒的時候,狼狽不堪,在路 上摔了一跤,褲子扯了個洞。

那時候很多留學生和教授被中共統戰。所以整個旅程走下來,君山 很難過,很多好朋友、老朋友,當面糗他,他前往參加保釣大會,跟 人家辯駁,每個人的手都指著他,他拉我去開會,我說我不去,釣魚 台的主權問題還不明確,我不能像保釣派那樣理直氣壯,但我也不願 意那塊地方被日本人拿走,如果被日本人拿走,對台灣是個威脅。我 不參加活動,免了挨罵,君山積極參加,被人家罵得狗血淋頭。

台灣需新面目

1972年,我把台灣的工作都辭了,那年錢院長(思亮)到美國紐約 ,一方面召集院士會議,另一方面接洽中美合作事務,當時我還不是 院士,他打電話要我去看他,於是我從匹茲堡到紐約,見面後我們談 了很多台大的事情。錢校長很感慨,他主要抱怨黨的力量進入學校, 我們都覺得很難過。

1971年開始,錢院長連續三年到美國召集院士舉行談話會,但是從 東到西,處處碰壁。這個院士會議是台灣在美國開的院士談話會,那 段時間是台灣的低潮,很多人不願回來,錢院長只好移樽就教到美國 開談話會。還有一些不是院士的人,他也以台大校友為名,請他們來 談話,但他們一個都不來!讓我看見世態炎涼。

那時候國家沒錢,也看不到前途,錢院長和我都覺得如果台灣再不 改革,不走民主化的道路,不開放黨禁的話,沒有前途。我對錢院長 說:「校長這次來美國,我們都看得出來了,沒有一個新面目的話, 沒有人會再理台灣的。」於是他將我們談出來的結果帶回台灣給蔣彥 士,再由蔣彥士轉給蔣經國。

當年國家處境真是艱難,1971年初,墨西哥教育部邀請我前往墨國 開會,因為我持中華民國護照,結果墨國政府不讓我入境。我在達拉 斯時,美國航空打電話到墨西哥市,說:「有個人拿中華民國護照, 但沒有簽證,能不能讓他入境?」對方回答:「不能!」我問他們能 不能讓我在這裡辦個簽證?答案是:不能!原機折返匹茲堡。後來墨 西哥教育部的代表在機場打電話到我家,問說:「許教授怎麼不出席 ?」我太太講:「他正在飛回來的路上,因為入不了境。」這些都是 如人飲水,點滴在心頭。

1970年蔣經國訪美時,在紐約下榻布拉薩飯店,遭鄭自才、黃文雄 行刺,當時處在第一線的駐紐約總領事俞國斌被換了下來,由夏功權 接替他的職務。有一天,夏功權到匹茲堡拜訪匹大校長,等於以總領 事的身分求見當地的大學校長,但祕書不通報,我就去跟校長講,校 長說:「我太忙,沒有時間見他。」我說:「他跟你約過了。」他說 :「我沒說一定有時間,我只是說sometime。」這也是人情冷暖。

後來夏功權見到我,他說:「你現在拿的是中華民國護照,你入境 的時候是用非常奇怪的方式進來的。」我拿的是H4簽證,H4就是當年 希特勒在德國掌權時,為了逃離的猶太人學者入境美國的特殊簽證, 這種簽證一到美國就可以直接換成公民證或綠卡,或者你兩個都不要 ,變成無國籍身分人物,隨個人意願,匈牙利內亂時,美國也發過這 種簽證。當年我在台灣辦簽證,台灣的美國大使館自動提供我這個東 西。

拿到美國護照

墨西哥入境事件之後,我們就換了綠卡。夏功權曉得後,說:「你 為什麼不換美國護照?如果美國發現只有綠卡,你連墨西哥都去不了 。」聽到自己國家的外交官勸國民換其他國家的護照,實在很令人難 過。他說:「我幫你換。」當時沒有所謂的雙重身分的問題,也不需 等候,幾乎立刻就可以辦,所以他要幫我辦。

我拿到美國護照之後並沒有照夏功權的話,放棄中華民國國籍,所 以我現在拿的還是中華民國護照,我兒子也是拿中華民國護照,從一 個抱在手上的baby,慢慢到他自己獨立,有了自己的護照。

就在這時候,另外一批力量出來了,就是台灣同胞組織的台鄉會, 後來還有台灣同鄉聯誼會(台聯會)。台鄉會開始活動後,黨外人士 大量介入,他們對路線與方向辯論得很激烈,還邀請我參加,我說: 「我不是台灣出生的。」他們說:「我們了解你的立場,所以才邀請 你。」

那時候我就看出來客家人和閩南人的想法很不一樣,客家人始終堅 持我們是反共,不是反中國,但閩南人已經開始有「乞丐趕廟公」的 論調,還主張台灣地位未定論。(待續)

 

2010.08.27 旺報 / 許倬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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