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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北牯嶺街有許多場景是暗淡的夜晚,而北京的大院子總是在革命陽光照耀之下,這些孩子卻全都在晝與夜的邊緣窺視、掙扎、成長,迫不及待卻又遲疑猶豫因而跌跌撞撞的走進那個殘酷的成人世界。懷念楊德昌,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

     導演楊德昌逝世三年了。

     楊德昌去世後不久﹐我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A Brighter Summer Day,1991)重看了一次。也是那段時日,我才第一次看到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In the Heat of the Sun,1994),忽然發現兩者巧合地有許多相互指涉。兩部風格完全不同的電影,卻在幾乎相同的時間(九○年代初)回溯六○、七○年代,那個年代一群同樣年齡的少年──同一個民族同時異地的青春殘酷物語。

     在那又壓抑又躁動的年代裡,台北的男孩混太保或者北京的男孩耍流氓就像一個成長的洗禮。可是楊德昌的那一群牯嶺街少年,就是當太保也當得那樣認真那樣大義凜然。我最愛老大「Honey」那個角色,真真是個人物,那份氣質和氣度,哪裡是後來一些黑幫電影裡那批痞子混混能比得上的?把「戰爭與和平」當武俠小說讀,Honey年輕的滄桑和天真的執著簡直讓人心碎。

     主角「小四」也是個執著得讓人心疼的孩子,他殺女友小明竟是為了她「沒出息,不爭氣,不上進,說謊,沒骨氣……」,一連串的悲憤指控,不只對那女孩,更是對他周遭那個世界,那個陌生無情得令他失望透頂的成人世界。那樣樸素的正義感道德感,那一代的人好像多少都有──尤其是少年,可愛又可哀的少年。

     「A brighter Summer Day」,來自「貓王」普里斯萊那首「Are You Lonesome Tonight」裡的一句唱詞。貓王的美國南方口音有點含混,「a bright summer day」的bright最後那個t唱重了,被仿唱的台灣中學生聽成「ter」──brighter summer day,不通的英文卻造成意外的效果,一個陽光「更」燦爛的夏日,被用來作了電影的英文名。

     牯嶺街社區是那個年代台灣一個切面的縮影:業餘的太保和職業的流氓,唱美國熱門歌曲的中學生,鬱悶的政治大環境,就像「警總」逮人──莫名其妙被抓去的人坐在冰塊上寫自白書,然後也許不知所終,也許莫名其妙被放出來。幾乎每個人都帶著傷痕,海峽這邊或者那邊,成年人或者他們的孩子。

     「A brighter Summer Day」和「In the Heat of the Sun」,兩部電影連英文名都隱隱契合。雖然台北牯嶺街有許多場景是暗淡的夜晚,而北京的大院子總是在革命陽光照耀之下,這些孩子卻全都在晝與夜的邊緣窺視、掙扎、成長,迫不及待卻又遲疑猶豫因而跌跌撞撞的走進那個殘酷的成人世界。兩邊的世界都荒謬到幾乎不真實的地步,而這些孩子們其實已經受傷了,像「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那場在雄壯的「國際歌」聲中的街巷混戰,其殘酷與荒誕只是成人世界的微型縮版吧。

     先一步走進成人世界的似乎都是女孩。「牯嶺街」裡早熟而墮落的小明令小四失望絕望,刺死她才是對她的挽救和救贖;而「陽光燦爛的日子」裡世故性感的米蘭已經是成人了,她象徵著成人世界的虛幻與遙不可及,於是絕望地愛著她的男孩,他的抗議方式不是小四的憤怒和毀滅,而是變為冷嘲,玩世──跟隨著她的成長的方式。

     最有意思的是:台灣六○年代的那群青少年是如此認真,對比起同時期最認真嚴肅的政治年代的大陸,北京那批少年卻是那等的玩世不恭。原作者王朔和姜文的玩世與楊德昌的嚴肅,其實都是對各自社會的「反動」吧。到了八○、九○年代,兩邊的兩群同時異地成長、都曾被時代的烈日灼傷的昔日少年,以各自相似又相異的路徑長成了成年甚至中年人,以他們各自的聲音與方式說出那段難以逼視的陽光下歲月的故事。

     楊德昌就像他最後一部電影「一一」裡,那個追尋背後的圖像的孩子,要拍給人看他們看不見的東西……

     懷念楊德昌,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

 

  • 2010.06.25 中國時報 / 李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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