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誠鼎峰社區

      乘上了對向列車，回頭，晴爽的天空中沒有一片雲，金星在冰藍天際熠熠如鑽石。列車又即將回入內湖城區我閉上眼睛，知道那年，即使二十一歲少年回答了不同的答案，但再怎麼伸出手去，也沒辦法抓住那遙遠的星辰。

    　棕線蜿蜒城市南端，還稱木柵線是一路往南，馬特拉不拉火燒車恍然前世，從南京復興仁愛福華飯店窗景前經過，過六張犁斜斜轉入人煙荒少地段，麟光山麓偶有鬼火出沒。萬芳木柵已是山那邊，人的形影氣味都大不相同了。我不免想起興隆路頭，那大剌剌的「奶罩」牌招，如今還在同一個位置嗎？南方是記憶的場景，而城市以北，我彷彿還未真正認識。

    　那就讓捷運領我走吧。

    　列車出了中山國中站，左搖右曳通過民族路口的回頭彎，列車左方視野遂變得開闊。黃昏夕照之下的松山機場，幾架直升機在停機坪上安置，遠方是跑道，整列指示燈亮著，航空器張開擾流板優雅降落。地下道吞吐南北來車與大直橋相接，列車沒入地底我知道，橋在那兒如展翅大鵬飛跨基隆河上空。地底啊，隧道裡白色照明燈幽魅過去，探出頭來是摩天輪呵。向河取來的新生地蓋滿商場建物，酒店旅館，除了河對岸那我城第一高樓外，還看得到河嗎？車行車停，時間過去，西湖港墘文德……

    　我明明認識足底的街景。心頭一揪，我明認識的。

    　那年那人，驅車自環東大道入內湖，捷運高架橋面都還未舖成呢，只有水泥墩子光禿兀立在路心。車行的時候我轉頭看他側臉，眼尾有皺紋，鬢角髭鬚零星有些白的痕跡。車停他會伸過手來握住我的，言語斑斑他指著尚未開放的站區左近一棟新落成建案他說，前陣子，在這兒投資置了產。我嗯哼不知所以，他掌心一縮，有道非常暖溫度傳過來他說，我想，你是否可以搬過來。

    　我閉上眼睛。又再睜開，慶幸那站已經過去。

    　他是否當真這麼說？如果當初我有不同的回答，我是說，如果……

    　那陣子在城市四處瞎混，民權大橋上我揮霍速度，復又在獵獵風聲裡回頭，啊那非法眷戀的細節，好比他訂有婚約的那名女子，好比我們似乎永遠不可能養活在室內的，那些自建國花市購回的盆栽，我如何一個人在他住居之處醒來，看見桌案上安放的鑰匙與字條而念及無望未來於是不可遏抑地在晨浴中哭泣起來……

    　後來，我騎車回內湖，把鑰匙投回他信箱。

    　棕線繼續往東，內湖大湖東湖，水面在城市肚腹上開出幾個洞，有風的天氣水面粼粼好像劃開了天空。列車再次跨越基隆河，不覺已是南港。一條刻意走遠的路，要把我帶到甚麼地方去，又感覺接續下來當真是陌生街景了。若我騎車，是向陽路接南湖大橋，內湖。繞一圈成功康寧。捷運路線走到這裡也是繞成個環，環抱山水市集的手勢很深。很深。

    　在南港展覽館站，夕陽從冷澈天空沉入地平線，眼底有些乾涸。乘上了對向列車，回頭，晴爽的天空中沒有一片雲，金星在冰藍天際熠熠如鑽石。列車又即將回入內湖城區我閉上眼睛，知道那年，即使二十一歲少年回答了不同的答案，但再怎麼伸出手去，也沒辦法抓住那遙遠的星辰。

• 2010.09.16 中國時報 / 羅毓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