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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本文作者岳南，1962年生，大陸知名作家。自20世紀80年代始，著 力對民國、特別是抗戰時期中國自由知識分子生存狀態、思想脈絡、 道德精神與學術成就進行調查研究，論著豐富，其中數部作品被譯為 日、韓、英、法、德等多種文字在海外出版，在全球銷量已達百萬冊 ，被海內外媒體譽為全球最有影響的考古文學作家。現居北京。本報 今起連載作者即將由八旗文化出版社出版新書《之後再無大師》部分 章節，文中對當代知識分子、學術大師在動盪歲月中的命運，有生動 描述。

1948年11月底，在南京的七個研究所，只有傅斯年主持的史語所對 遷台較為積極。儘管如此，傅還是處於「去留之間兩徘徊」的為難境 地。

1948年，不只是國共力量發生顛覆性巨變的年分，也是學術界政治 立場分野最為激盪鮮明的時期。留在大陸的陶孟和、梁思永、夏鼐、 曾昭燏、游壽、葉企孫等人，各自有了歸宿。在遷往台灣的中研院人 員中，最早去世的知名人士，就是被毛澤東點名痛斥過的傅斯年。

傅斯年從命接掌台大

這一年年底，在國民黨軍隊大舉敗退台灣前，蔣介石密令中國銀行 總裁俞鴻鈞把約10億美元的黃金和銀元陸續運往台灣祕藏。根據國民 政府訓令，科學教育界能搬遷的人、財、物盡量搬遷，先以台灣大學 為基地落下腳來，再慢慢站穩腳跟，求生存，圖發展。由於此前台灣 大學原校長莊長恭，由大陸至台履任半年就攜眷悄然離職開溜，國民 政府決定由傅斯年接任台大校長，著力經營關乎科學、教育這一立國 之本的重要基地。經朱家驊和傅斯年多次晤談，傅勉強表示從命，「 跳這一個火坑」。

1948年11月底，當朱家驊奉命召開「中央研究院在京人員談話會」 時，在南京的七個研究所，只有傅斯年主持的史語所對遷台較為積極 。儘管如此，傅還是處於「去留之間兩徘徊」的為難境地。口頭上的 響應是一回事，真要讓他帶領全所人員於硝煙炮火中離開生於斯、長 於斯的大陸，奔赴一座孤懸汪洋中的海島，心中的彷徨、痛苦可想而 知。據史語所研究人員陳槃回憶：

自38年冬（按：應為37年），首都告急，群情惶急，不知何以為計 。

一日，師（傅斯年）召集同人會議，慘然曰：「研究所生命，恐遂 如此告終矣！余之精力遂消亡，且宿疾未愈，雖欲再將研究所遷入適 當地區，使國家學術中心維持得以不墜，然余竟不克荷此繁劇矣。今 當籌商遣散。雖然如此，諸先生之工作，斯年仍願盡最大努力，妥為 介紹安置。」

同人此時，以學術自由之環境已受威脅，於多年生命所寄託之研究 所，亦不勝其依戀可惜。一時滿座情緒，至嚴肅悲哀，有熱淚盈眶者 。

史語所遷台幾經轉折

師於是不覺大感動，毅然曰：「諸先生之貞志乃爾，則斯年之殘年 何足惜，當力命以付諸先生之望耳。」本所遷移之議，於是遂決。

陳氏所憶當屬不虛，但似乎又令人聯想起古代坊間小說的某些情節 。1945年7月1日，由重慶國民政府參政員褚輔成、黃炎培、左舜生、 章伯鈞、傅斯年、冷遹等一行6人，赴延安會見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 ，共商國共合作大計。與毛澤東單獨交談了一個晚上，並從多方面進 行過交流的傅斯年回到重慶後，謂毛「對於坊間各種小說，連低級興 趣的小說在內，都看得非常之熟。毛澤東從這些材料裡去研究民眾心 理，去利用民眾心理的弱點，所以至多不過宋江一流」。

事隔3年，傅斯年這段講演也頗具梁山好漢們特別是宋江之流慣用 的伎倆，具有典型的利用民眾心理來達到目的的戲劇性效果，想來傅 斯年是同樣深諳《水滸》等坊間小說精髓要義的。或許此時的他並不 是故意利用和欺騙，而是真心誠意借用這一古典的戲劇性手法加以表 達也未可知，但無論如何，他的目的是達到了。全所大部分人員開始 於惶恐紛亂中攜妻帶子緊急逃往海峽那邊的孤島台灣。只有夏鼐、郭 寶鈞、吳定良等少數人留了下來。

王獻唐受辱激發決心

遷台經過是慌亂複雜的，最終得以成行，除了傅斯年一手造就的史 語所具有曾國藩湘軍兵隨將轉格局和習性外，促成該所大部人員自願 出逃的原因還有一個意外插曲，這就是在濟南城被共產黨軍隊攻陷後 ，山東圖書館館長、一代大儒王獻唐被趕出圖書館，作為反動人員被 管制勞動，每天的工作就是掃大街，向過往的高官大員躬身鞠禮。這 一消息很快傳到史語所。

王氏在學術界屬於德高望重的前輩，抗戰期間流亡李莊居住在板栗 坳達4年之久，與史語所同仁建立了深厚感情。面對這位學界耆老的 悲慘際遇，眾人在潸然淚下的同時，也聯想到了自己日後的命運，遂 下決心離開即將被共產黨占領的大陸，出走台灣。據石璋如說：正在 紛亂倉皇之際，「董作賓先生當時還在美國尚未回國，郭寶鈞先生就 出主意讓董的家眷往後方撤，郭先生的眷口多也往後方去……12月， 眷屬快要出發時，董先生回國，知道甲骨要運往台灣，他決定不去後 方，要隨研究院一起去台灣，也告訴我可以同赴台灣。我那時並不在 乎，我家裡只有我跟（兒子）石磊而已」。

當史語所人員拖家帶口，心懷淒涼，在風高浪激的台灣海峽隨船顛 簸之時，傅斯年沒有離去。他仍留在南京，於觀望中奔波忙碌著新任 台灣大學校長那一份無法逃避的職責。（待續）

2010.09.02 旺報 / 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