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九月,卡爾維諾在這聖母醫院逝世,走完人生的進香路程。他最後看到的,也許就是暖紅的樓頂,瑪麗亞在那裡微笑。

     除非下刀子,不然我們每天散步,風雨無阻,必去蹓人。尤其住這農莊,麥田沙沙閃金,草野晴翠接天,阡陌間暗藏幽徑,望著望著,腳底就開始發癢。

     有時一天要蹓兩趟,晚上在橄欖園漫步,白天帶上水瓶和帽子去遠足。經過結著朝鮮薊的菜園,開滿金雀花的谷地,放著黑臉綿羊的草坡,走著走著,看到路邊有舊碑,地勢高處豎有瞭望木牌。啊呀,這一帶竟是法蘭奇納古道(Via Francigena),中世紀的朝聖大道咧。

     古早古早,有人像我們一樣在這裡走,但不是散步,是趕路,香客拄著木杖,背著破布袋,衣衫襤褸,鬚髮虬結,眼眶凹陷,目光卻堅實飽滿,因為有終點和方向。

     這條古道翻山渡海,從西歐貫穿南歐,南端是羅馬,北端經過高盧和日耳曼,終點是英國的坎特伯利(Canterbury),南來北往,行旅絡繹不絕。漫漫數月,迢迢千里,跋涉到托斯卡尼的錫耶那,羅馬已然在望,但香客也疲敝不堪,滿身風塵,五癆七傷。這富庶的山城,立刻張開慷慨懷抱,給他們麵包、熱湯、衣袍,乾淨的床單和藥方。

     我們也是香客啊,逛教堂和博物館,腳法是散步,精神上卻是進香,在時空隧道鑽得暈頭轉向。看累了,坐在康波廣場(Piazza del Campo)吃冰糕,紅棕的台地如大摺扇,開展在鐘樓和市政廳前,圍繞廣場的樓邸,也帶著深深淺淺的赭黃,是這裡特有的泥色。難怪呢,以前學油畫,有一隻暖紅色就叫burnt sienna。

     鐘樓下的小教堂,忽然湧出一群人,清一色白衣勝雪,大約行完婚禮,新人和親友歡躍照相,衫裙飄飄,在暖紅扇面染出朵朵白花。

     錫耶那太可觀,大教堂絢麗,「貪吃鐘」高聳,石板路曲折迤邐,路邊巷底的古雅宅院,有八百年的中世紀大學,也有世上最古老的銀行──香港還有分行呢。但最讓我心折的,是大教堂對面的「聖母階梯」(Santa Maria della Scala)。

     這老磚樓以前是醫院,現在是畫廊和博物館,高敻的拱頂,深長的廳堂,日光從木窗滲進,三兩遊人端詳壁畫,更顯靜寂空蕩。然而千百年前,這裡可熱鬧了,香客來投宿歇腳,患者來治病療傷,貧民來領救濟品,奶媽抱著小兒哺乳,醫生在洗傷縫針,神父聆聽臨終告解,修士和和僕人忙著派發麵包。

     我怎麼知道?看壁畫啊。一路上描金塗銀,看多了聖徒神蹟,忽然見到庶民百態,深感清新。錫耶那畫派(Sienese School)比較夢幻,不如翡冷翠寫實,然而這廳裡的「醫院故事」,卻生動真實,尤其是巴托羅(Domenico di Bartolo, 1404~1447)那幾幅,人物鮮活神態靈現,描摹出熙攘的日常情景,這裡不止是醫院,還是免費的客棧、食堂、療養所,社會局和育幼院。

     壁畫上還有婚禮。院裡雇奶媽養大棄嬰,讓男孩學手藝,給他打本開店;女孩學縫織,給她找頭好人家,送嫁粧辦喜事。那是怎樣的年代啊,醫療還沒變成組織,慈善也尚未形成事業。

     1985年九月,卡爾維諾在這聖母醫院逝世,走完人生的進香路程。他最後看到的,也許就是暖紅的樓頂,瑪麗亞在那裡微笑。

 

  • 2010.08.09 中國時報 / 蔡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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