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老師又出現了,就跟他的失蹤一樣突然。那天代課老師叫大家到宿舍的院子裡上課,卻見他走過來緩緩坐到凳子上,看起來很疲倦,但是鄭重而帶點焦慮的反覆對大家說:「老師沒有做不對的事,你們一定要相信老師……」

     那個年代的小學生最興奮的活動,大概就是「遠足」了。成年後常聽到同輩人形容一件期待盼望的事,用的比喻往往是:「就像小學時候遠足一樣,前一天夜裡興奮得睡不著!」

     遠足何以有那麼大的魅力?可以出門玩,在那個娛樂匱乏的年代當然是件大事。還有就是家長們通常會為小孩準備些特別一點的吃食,有點閒錢的人家甚至會給孩子少許零用錢;口袋裡有幾毛錢買根枝仔冰的同學,這時就成為大家欣羨的對象。但是對於小時的我,遠足最可愛之處,是平日熟悉的人在遠足時的微妙變化:講台上嚴肅的老師出了校門,即使沒有變一個人也跟平日不太相像了──我們看到老師平易近人的一面,好像一個習見的面具取下來,底下的真面目竟是和藹可親的。連同學都不大一樣了:到了校外,羞怯的同學變得比在教室裡輕鬆活潑得多,調皮搗蛋的傢伙似乎也不那麼討厭了。遠足的快樂氣氛帶出了大家最好的一面。

     我保存一張二年級上學期全班到大貝湖(後來改名澄清湖)遠足的合照照片。照片裡的同學,居然還有六、七個我叫得出名字的。女老師名叫楊靜,一二年級都是她教,我非常喜歡她。多年後看小津安二郎的電影,裡面穿西式衣裙、秀麗端莊的辦公室女職員,就會想到楊老師和其他幾位爸爸工作單位裡的年輕阿姨們。

     可是男老師給我的印象就不一樣了。隔著我家側面的小巷,住著好幾位我那小學的男老師,全是外省人,所以大概是間無家可歸的單身男老師宿舍。其中有一位老師胖胖的非常和善,很喜歡我,見到我常會彎下身來把我抱舉起來。這時我家大人就會顯得憂心忡忡,因為這位老師有精神病,每過一段時候就會發作一場。他發作時不會傷人,只是慷慨激昂地吼罵,聲震四鄰;怒罵的對象多半是共產黨。大家見怪不怪,可是有頑皮的高年級男生,發現他聽到某幾個字眼──像「清算鬥爭」、「殺朱拔毛」,就會激動起來,於是故意對著他大聲講,就像逗弄關在籠中的獸激牠發怒吧。在無聊的生活裡,是某些小孩子既刺激又殘忍的遊戲。

     有時學校教室不夠分配,住在隔壁的老師就會叫全班學生帶著小板凳,移師到他宿舍的院子裡或大門前的空地上課。每當這時我就樂壞了──等於是在自己家上學哪!

     住在那裡的還有一位年輕男老師,瘦瘦的很清秀,聽口音是福州人,四年級時擔任過我們班導師。忽然有一天他就不見了。同學間興奮地互傳耳語,有人說老師做壞事被抓起來了,立刻被厲聲反駁,說老師是好人怎麼可能做壞事?又有同學說報上登的有人冒充警察被逮到,就是老師,這個說法遭到更激烈的駁斥。後來有個同學說:「老師說不定是匪諜哦!」忽然之間,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教室裡一片寂靜,連駁斥最力的兩三個都沒有反應了。

     就在大家胡思亂想的話題差不多用盡時,有一天老師又出現了,就跟他的失蹤一樣突然。那天代課老師叫大家到宿舍的院子裡上課,卻見他走過來緩緩坐到凳子上,看起來很疲倦,但是鄭重而帶點焦慮的反覆對大家說:「老師沒有做不對的事,你們一定要相信老師……」他說那些話的口氣跟平常教書講話很不一樣,不像是對孩子,而像是把我們當成大人,幾乎帶著些懇求的意味,所以我記得格外清楚。

     後來我見聞過更多這類突然失蹤的事,在那個年代十分尋常。那位老師算是非常幸運的吧,在短暫的消失之後還可以從地獄回到人間。

 

  • 2010.08.06 中國時報 / 李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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