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誠鼎峰社區

雖然沒有了當年的味道，但他依然渴望，依然嚮往，依然等待奇蹟 ——在某一次的「試吃」中憑著當年的記憶，尋回他終生無法忘懷的 「味道」。

舅奶奶可以1年都不遠行，但是春節她一定要出來和我們一起過。 為什麼？50年在島上沒有親戚可走，「年初一，打過幾個拜年電話， 就剩下我們倆。」這話讓誰聽了也會心酸、難過。過年，那一份熱熱 鬧鬧的人氣，那一堆吵吵鬧鬧的孩子，那一個個熱切熟悉的面容，那 被親人簇擁愛戴的氛圍，他們太久沒有得到了。於是大陸的親人們以 加倍的熱情， 加倍的愛補償給他們。只要他們身體允許，東南西北 都有親戚邀請他們去住，去玩，去生活。

舅爺爺在空軍官至上校退役，後在軍中企業就職，直到65歲退休， 二老晚年衣食無憂。開放赴大陸探親之後，一了40年心願，過去10年 幾乎每年都返大陸探親、觀光，過年，要說也可算是「夫復何求」了 吧？是，而又不盡然。

戀戀大陸家鄉味

舅爺爺今年84有餘，有60年生活在台灣。一生的寶貴年華從青年、 壯年到老年都是在這片土地渡過，有理由當把他鄉作故鄉了吧？有理 由相信這裡就是他人生靠岸的碼頭？但是在我看來，他的靈魂卻仍像 是大海裡的小船，仍在尋找碼頭；他的思緒仍是那麼的流離，那麼的 渴望到岸卻又那麼的無法實現；他的世界仍有那一縷迷茫，一絲惆悵 。這一切源自他心底那股濃得化不開的，深得不見底的懷舊之情，懷 鄉之戀。他懷念兒時的南京、懷念童年時代一些遊戲和運動，懷念北 京的平劇、京劇，懷念上海的酥糖，南京的板鴨，懷念大江南北的風 味小吃，懷念它們的作法，懷念它們的味道。

「青年已逐年華去，西風送客愁如故」。當這些他所念念不忘的食 品拿到眼前，吃到嘴裡時，他終是失望。「不如當年的味道」！何其 真切，何其悲哀。我有時懷疑懷舊是一種折磨，是由失去的「現實」 和腦海中的「願望」合成的迷幻劑。那記憶中的美食，那令人懷念的 味道，大都永難再現，方最為珍貴。

雖然沒有了當年的味道，但他依然渴望，依然嚮往，依然等待奇蹟 ——在某一次的「試吃」中憑著當年的記憶，尋回他終生無法忘懷的 「味道」。我有時又覺得深深的懷舊是一種享受，是一種奢侈。儘管 那「當年」已經永遠失去，終究無法再現，但是在他對往事的回憶中 ，對故鄉、故土的追思中，那故去的親人，逝去的年華又一幕幕重現 眼前，那味道，那場景，那聲音，那溫馨，又一遍遍再現眼前。那是 一種釋懷，一份陶醉，一縷舊夢重溫的快慰。

有一年春節路過南京，他托在南京的兩位姑姑代買：香肚、鴨肫、 鹽水鴨、炒米、風雞等南京土產。他把這些東西一一寫在一個小本子 上，憑著60年前的記憶。我在一旁看著，聽著，內心感慨不已。他珍 惜的、享受的、回味的是一些60年前的，瑣碎的記憶， 十分平凡的 記憶。是的，世上大多數的人生其實是瑣碎的，平凡的，甚至是無色 的，就是在那裡也有著一些樂趣，一些永存心底的回味，一些難以忘 懷的記憶，一些令人感動的奇異的莊嚴和期盼！

盼重溫兒時舊夢

他對我除了談過當年思念親人的愁苦，很少談在台灣的生活。他的 攝影作品立可等身，但是他從來沒有給我看過早年在台灣的生活留影 ，結婚後和舅奶奶旅遊觀光的照片倒是見過一些。他到台灣後的20年 ，40年，60年難道是空白？當然不是，晚年他也有所回憶和記載，但 是在我看來遠沒有對大陸生活的記憶那麼深刻，那麼真切，那麼細膩 ，那麼動情。當然也可能是「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卻道天涼好個秋」。我如是猜想。

寂寞春歸落梨花，

小舟漂泊到天涯。

此身再不閒愁念，

卻記牆頭深院家。

這是父親厲以寧1955年寫的一首七絕《重讀僧仲殊詞》，以說明「 一個人，即使後來地位改變了，生活方式或與過去截然不同了，但仍 有可能無法忘情於過去」。我在此借用此詩，來結束對舅爺爺的記述 ，他無法忘懷過去，他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深得不見底的鄉戀和鄉 愁！他的目光裡永遠有一股流離感，一股大海裡孤舟尋找碼頭的不篤 定感。那心底的小船在思念和回憶中漂流，終歸無法靠岸。

用他自己的話說「離開南京已經超過一甲子，雖然曾於民國79年（ 1990年）回去過一次，所有老一輩的親友除已亡故外，多半已離鄉他 去。那次回去又那麼的短暫，現在所留給我內心深處的點點滴滴，均 為兒時那段歲月裡寶貴的結晶。往者已矣，如能通過時光隧道，重溫 兒時舊夢，該是多好」。

春意臨窗破曉天，

無憂無慮綠茵前，

不知世事如迷霧，

解悟人生已晚年。

是的，迷霧般的世事豈是當初十幾歲的少年所能解悟？如今兩鬢斑 白，耄耋之年，當是參透人生，百無所求，了若釋然，但終歸還是有 那麼一些東西無法忘卻！不忍忘卻！終歸還是有那麼一些記憶刻骨銘 心，終身相伴！終歸還是有那麼一縷殷殷企盼難以釋懷！人生啊，如 此人生……。

尾聲：

對兩代老祖的回憶並不容易，攙雜著那麼多的甜蜜和苦澀，滿足和 悵然，愉快和痛苦，歡樂和悲哀。他們的命運滲透著時代的變遷，人 生的無奈，生命的無助，包含著言之不盡的希望和絕望，獲得和失去 ，期待和挫敗。但他們卻堅強地活著，活出了頭頂上的一片天。在那 片天空下我被呵護，被寵愛，被寄予希望。這使我終於寫下他們的故 事，以紀念他們灑在我心中醇和綿長的厚愛；以寄託我對他們深深的 感念和無法言盡的愛戴……。

舅爺爺近年苦於病魔纏身，行動大為受限，已無法到機場接我送我 。姑姑說「看了小舅舅（得病後）的照片心裡很難過，很心酸。我們 無法幫助他」。是啊，這世界上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啊！最近一次我 從他家離開，他執意送到大樓底下。分手後，我站立原地，目送他慢 慢轉身，邁著顫抖的小碎步一點一點地從我面前離去……。 （全文 完）

2010.07.21 旺報 / 厲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