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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文的張愛玲到底不是珍.奧絲婷,她的童年往事實在無法撐起一本將近三百頁的小說讓人手不釋卷。書中的那些人、那些事、那個時代那種氛圍,唯有用中文、用張愛玲的中文,才能描繪得最貼切道地。

     張愛玲的英文小說「The Fall of the Pagoda」(雷峰塔),當年寫成時顯然市場指向是美國出版界,怎麼看都感覺是寫給洋人看的──這對於張愛玲也很尋常,早年在上海時期她就用雙語寫作了。然而「雷峰塔」的故事還是在不斷重複書寫她的早年記憶──從與自傳性的「私語」無微不至的雷同看來,可見是照實寫童年/少年往事。奇怪的是同樣的故事材料甚至細節,英文的張愛玲卻顯得面目全非了。原因當然是轉換了語言文字的問題:書中的那些人、那些事、那個時代那種氛圍,唯有用中文、用張愛玲的中文,才能描繪得最貼切道地。

     因為這本書的說故事對象是洋人,我讀的時候調整了自己的閱讀眼光,試著轉換成一名普通的西方讀者。習慣了閱讀中文張愛玲,熟悉了她的文字裡那些人世間深沉的滄桑荒謬、懷舊煙塵中的無常荒涼,那份耽美與悲哀已經不只是中國的,而是普世的了。但轉換眼光閱讀英文張愛玲卻令我打個寒噤:一個非中國的讀者在這本書裡看到的是中國人裹小腳,抽鴉片,蓄奴,討妾,嫖妓,虐待子女,甚至活埋老人(雖然是沒有證實的側寫)……豈不正是我們──尤其身在西方的華人──最最忌諱反對的西方看中國的所謂「異國情調」、偏見獵奇導致的對神祕東方的「刻板印象」嗎?

     當然,我們知道寫這些的不是不懷好意的煽情作家,而是張愛玲;我們也知道她是在寫她自己的活生生血淋淋的故事,不是為著討好西方獵奇的編造。然而當年這本書在美國卻乏人問津;固然可以說那個年代美國一般讀者對中國不感興趣(不像現在,從義和拳中國到紅色中國的故事都有市場),但我覺得問題不是出在美國出版社的眼光品味,而是張愛玲太執著於照實書寫自己那段早年人生。她把那些糾纏了她一輩子的記憶反覆書寫,無論是為著療傷還是驅魔,結果是她對事實的忠實陳述遠遠超過虛構,使得這本書遠比小說更近於自傳。

     然而一個中國小女孩的自傳──從有記憶開始到十八歲,對西方讀者、或者任何期待聆聽異國故事的讀者,未免會感到故事性的不足。太忠實瑣碎的異國,那麼多老爺太太姨太太伯叔姑舅足以令洋人眼花撩亂;而從小女孩的眼光看見的世界也到底有限,結果是:即使對於再好奇的外國讀者,這個中國故事也並不具有那麼大的吸引力。英文的張愛玲到底不是珍.奧絲婷,她的童年往事實在無法撐起一本將近三百頁的小說讓人手不釋卷。何況這還只是半本,是還沒有分成上下兩部的「奇長的易經」(張自己說的)的一半。可以想像五六百頁的小說更是會令出版社卻步了──「奇長」而又不是讓人掀開第一頁就放不下的page turner,也難怪當年遇不上美國伯樂。

     書中唯一背離實情的「虛構」部分是弟弟之死──這個安排可能為了加強戲劇性和悲劇性,也可能在張愛玲的下意識裡,那個作為「茉莉香片」中聶傳慶原型的弟弟早已被父親和後母扼殺死了。可惜這個全書最大的悲劇她沒有正面面對,而只是從旁側輕描淡寫簡短帶過,既無劇力更欠張力。寫母親對兒子之死的反應更是簡潔到不近常理。倒是最後車站送別何干的一幕看出一些張愛玲的特色,然而還是可惜了──如果用中文,用她自己最擅長的敘事方式,才是地地道道的張愛玲。

     據說中譯本九月要出來了──當然不是她自己譯的。打個極端些的比方:若是曹雪芹用英文根據「紅樓夢」寫了本「寶玉的童年」,再被後人翻成了中文──我會想看嗎?

 

  • 2010.07.02 中國時報 / 李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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