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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婆打我!家婆打我!」這四聲很魔幻。杜鵑是傻瓜和瘋子,也是流氓、春神、皇帝和詩人,身份複雜多重,歧義奧麗豐富。鵑聲單調,但入耳上心,聽在不同的語系和境況,就有不同意思,簡直是魔幻之鏡,照出文化原形。

     「可─餓──可─餓──可─餓──」

     三更半夜,誰在窗外大聲喊餓?我們給叫醒了,關了窗繼續睡,餓聲還是追進來,拔尖高亢,穿腦入心,把夢境打殘攪亂。翻來覆去,聽著聽著,越來越餓,只好起來煮麵吃。

     怎不端一碗去外面,給那叫餓的吃?因為牠不是「哭夭」,是叫春,餓的不是肚子啦。

     每年初春,清曉薄暮,噪鵑高踞樹梢,放喉吊嗓子,一疊聲跨音階,高八度響徹雲端。以前住在海岸邊,遠遠聽見,只覺餘韻悠然;今年搬到靠山的新居,樹深林密,鳥喧雀鳴,噪鵑就在窗外的玉蘭樹上,現場立體原聲,盈耳繞樑,非常之震撼。

     剛搬來那陣子,拆箱清掃裝修外加種菜,忙到深夜才睡,凌晨三四點,卻被噪鵑轟醒,第二天成了熊貓,兩隻烏黑大眼圈,行動顢頇,反應遲緩。夜夜折騰,終於不支,管牠叫餓還是喊殺,眼皮糊了萬能膠,昏睡如爛泥,以後也就習慣了,有一兩晚沒聽見,納悶不放心,反倒睡不著哩。

     穀雨之後,餓聲漸稀,換成急促幽深的四字調,「家婆打我!家婆打我!」我喜歡的四聲杜鵑,又從印支半島回來啦,從仲春叫到初夏,日啼夜唱,音色瀏亮,遠聽如哨,近聽則近介乎簫笛之間,顫音微微分衩抖動,彷彿綢布泛起毛邊,鮮銳而又鬆柔。

     這四聲很魔幻,雖只是四粒單調高音,無樂句無變奏,反覆吟唸不休,然而迎風帶霧,濡染熹光或月色,沾上花氣樹味,隨著朝暉夕陰不同情境,這四韻能幻化各等音色,勾動無限幽思遐想,忽而詼諧,忽而憂傷,或淒厲或綺豔,淹然百媚,怎樣都聽不厭。

     不知是搬到山邊,還是氣候暖化生態有異,今年杜鵑叫得兇,清晨黃昏,晴晝雨夜,幾乎全天候嘶喊,堅決執著,不信東風喚不回。

     我可以泡壺茶,坐在樹下聽一下午,耳鼓貫滿高頻顫音,澎湃迴盪,嗡嗡作響,比什麼樂團都過癮。聽得興起,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我到處打電話,讓朋友越洋聆賞,話筒傳來驚喜叫聲,偶爾也會被罵:「這裡半夜兩點耶,聽什麼鬼?You are totally cuckoo!」

     杜鵑是傻瓜和瘋子,也是流氓、春神、皇帝和詩人,身份複雜多重,歧義奧麗豐富。鵑聲單調,但入耳上心,聽在不同的語系和境況,就有不同意思,簡直是魔幻之鏡,照出文化原形。嶺南人聽到「家婆打我」,湖北人說是「脫卻破褲」,江南人認為「光棍好苦」;農民聽見「布穀插禾」,文人卻聽到聲聲泣血,「不如歸去」。印度人說是「Orange pekoe」,英國人則聽到「One more bottle」「Crossword puzzle」;總之,是什麼人,就聽到什麼話。

     好,你聽聽這是什麼話。不久前有報導說,全球暖化,香港雀鳥早啼,擾人清夢,有人致電觀鳥會求助,還有人去跟區議員投訴,要政府設法驅逐。這個市聲鼎沸的喧囂之島,滿街都在講手機,廟堂廢話連篇,全城八卦流言,卻容不得幾聲嚶鳴清啼,還要去訴苦撒潑。氣啊,我不是杜鵑,可是也差點吐血。

 

  • 2010.06.14 中國時報 / 蔡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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