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每到巴黎,我總寄居在Nanterre的友人宿舍。和地鐵隔站的新凱旋門相比,這實在是個不出名的小角落,幾次造訪後也就完全摸透。但即使無比熟悉,有棟建築我卻始終不願再次走進,總遠望那白色牆壁而快步走過。
那是無數習舞者心中的夢想,巴黎國立歌劇院附設舞蹈學校。
之所以總是繞道,不是我不愛舞蹈,而是不願回想多年前曾目睹的該校入學考「盛況」。舞校入學測試向來嚴苛神祕;因為無法預估青春期後的體格,父母也得陪同出席,讓考官評判孩子技巧之餘,也能端詳雙親身高以推估成長可能。家長也是忐忑不安———是該加油打氣,還是該祈禱落榜?畢竟就算中選,也不能保證順利畢業,已經擺在眼前的,卻是永無止盡的練習與折磨。若非親自穿上舞鞋,又有誰能體會,所有優雅的旋轉、平衡、跳躍、開闔,全都繫於一步一淚的腳尖?
即使終能苦熬學成,如願進了舞團,絕大多數舞者仍然難圓化身王子與公主的夢想,只能在侍從與天鵝的隊形裡追求齊一的步伐。甚至,無論如何敬業認真,巴黎歌劇院舞團給的卅二歲生日禮物就是一只解聘書。從今以後,請自己尋找人生的舞台。
這般場景並不孤獨。不同的國家,同樣的眼神,一年又一年聚在著名舞校,等待命運的裁判。如此辛苦生活,換來的究竟是什麼?答案因人而異。至少當芭蕾舞者站上舞台,舉手投足間所綻放的正是自己歷經千迴百折後的靈魂,所能激發的巨大能量也往往超乎想像。說到底,音樂和舞蹈是靈魂最直接、最自然、甚至也最深刻的表現。當這兩者精練成藝術,那是超越一切的普世語言。
同樣場景換到台灣,追求藝術的艱辛依舊,情況卻更為坎坷。即使是名揚國際的雲門,所能提供的團員待遇和國外名團相較簡直判若雲泥,舞者卻是毫無妥協,仍得達到足以撐持名聲的頂尖水準。練舞、受傷、復健;再練、再傷、再復健,表演之路雖然不易,但要苦得如同修行,未免也太過悲壯。但這還是能發固定薪水的雲門,我們也不只有雲門這樣的一流團體,但其他藝術工作者又是如何生活呢?
當所有現象擺在一起,不得不感慨,文化藝術在台灣竟是詭異至極:有比國際票價貴上三倍,動輒上萬的音樂會,也有修道苦行般的舞者舞團,滿載榮耀,年復一年還是得為基本生存努力;有誦經念咒般宣傳「文化創意產業」的口號,社會卻難見對創作者的支持與鼓勵;抱怨本土作家寫作不勤,台灣民眾卻難得買書讀書,閱讀率之低簡直駭人聽聞……
只能說是上天的玩笑,環境壞成如此,台灣依舊出人才。但問題是,就算永遠出人才,在這高度競爭的全球化時代,我們又留得住嗎?
作者焦元溥為倫敦國王學院音樂學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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