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誠鼎峰社區

       某迎面走來，走來，與你眼神交會然後擦身而過。某是誰？你不認得嗎？

    　遠遠有人迎面走來。有點面熟，好像是某人。

    　等等，再看看。

    　雙腿直立行走，兩肩扛一個腦袋，身形左右對稱前後不對稱，臉如面具表情難以分辨，眼神時而迴避時而瞪視時而黯淡時而發亮，嘴唇有時抿成直線有時拉開成笑容。你以為認得，甚至叫得出名字。可是等某走近再細看，雖然有些熟悉，卻又有些陌生……

    　性別年齡膚色種族都不太清楚，這年頭，男女老少種族間差別越來越小。總之可以確定和你同一物種：靈長類，古早古早以前從非洲下樹到草原上生活，脫去皮毛發展出特大腦袋穿上文明說話寫字創造，散到世界各處。

    　某的大腦袋是謎。是因為直立行走？使用工具？發明語言？因為複雜的族群結構？由草食轉為肉食？取火熟食共餐？因為無毛？或者因為始祖母夏娃基因突變造成腦部特大？某不能解釋，不知巨腦是福還是禍。

    　據說某極聰明，從眼神也看得出來。但你看不進裡面，那最私密的地方……

    　某有美感、道德感，有幽默感、宗教感，會修路建城探索事物本源反省生命意義，某是個有文化有修養的人。某又嗜血腥遊戲，小如鬥蟋蟀、鬥牛、鬥雞、鬥狗、鬥人（角鬥、拳擊），大如滅門、滅種、大屠殺。某喜歡刺激，追求新奇。

    　某自得自誇，將自己擺在生命樹的頂顛。說自視甚高不足以形容，應該說自我崇拜。某塗抹脂粉佩戴飾物，不惜巨資勞力塑造自身偶像，樹立於城市正中。並打磨懸掛鏡面，好隨時照見自己。某統治地球所有無生有生，改造環境役用其他生物，並為一切命名。某自認善良無害，超出動物界，來自神的族類。

    　某號稱能夠獨立思考，客觀公正。

    　某高談自由意志主掌自我，但在失神忘我時露出最歡欣的表情。

    　你和某喝茶飲酒。某自命樣樣都懂。你將某眼睛蒙上，發現某不但不辨優劣，也不辨紅白。某不知自己暗中受環境訊號的操控。

    　某追求道路真理開悟解脫。某縱慾破壞毀滅。某一腔真情滿嘴謊言。

    　某是根思考的蘆葦。某說，思想不是存在，相反才是。

    　某從初始便注定要不斷失去：跌出子宮第一故鄉；失去童貞無邪青春豪情；失家失鄉失親失故；失去才智失去勇氣失去判斷，失去理想失去堅持失去希望，失去幽默失去平靜失去快樂，失去健康失去記憶失去自我失去生命一切。除了年紀經驗，人生是一連串的減法。

    　某汲汲營營兩眼漆黑，瞻望星空解不開生命大疑：

    　果真靈魂不滅，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寄生注定腐朽的肉身？既然要死，何必出生？

    　某從遠方走來，從混沌太初物種原始從史前黑暗從歷代輝煌帝國廢墟從希臘羅馬漢唐明清大步走來，一眼問號一眼驚嘆號，一手創造一手破壞一腳往前一腳往後，一顆心是兩匹背道而馳的野馬，一張嘴是兩瓣自相矛盾的紅唇，而邁開的兩腿間劈出一聲激切的吶喊：「我在我慾我不滿足我要永遠活下去！」

    　某迎面走來，走來，與你眼神交會然後擦身而過。

    　某是誰？你不認得嗎？

• 2010.05.12 中國時報 / 張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