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這個名詞前加上「陌生的」這個形容詞,好像有點不可思議,但我這幾年每次想起他,回想我在眷村跟他同住的那十八年,我的記憶中的父親,包括他講過什麼話,做過什麼事,確實是少之又少,少到我不得不用那個不可思議的形容詞來描述他。
其實從我開始叫他爺爺後,我和他的父子關係才起了微妙的變化。
初次叫他爺爺,當然是學他孫子的口吻,很可能的場景是:在一間醫院裡,我抱著那個剛出生的嬰兒,指著站在他面前的那個老人說:「這是你爺爺喔!」
後來愈叫愈順口,很可能的因素是:爺兒孫三代人常常聚在一起,而且他的孫子永遠是我和他聊天的主題,從「爺爺你看德德會爬了喔!」到「爺爺明天我們一起送德德到幼稚園」,我和他之間因為有了一個「中介」,父子間的對話才愈來愈多。
但在那個「中介」未出生前,我和他之間卻是另一種父子關係。
我父親生了六個兒女,但我們從小就唯母命是從,放學回家第一個打招呼的人是母親,給我們零用錢的人是母親,罵人打人的是母親,甚至第一次離家寫信報平安,信封上寫的收信人也是母親的姓名。
即使我是他六個兒女中特別偏愛的一個,但我和他一個月說的話,可能加起來還沒有我和母親一天所說的話多;他是一個沉默的父親,也因為沉默,讓他變成了一個陌生的父親。
在父親這個名詞前加上「陌生的」這個形容詞,好像有點不可思議,但我這幾年每次想起他,回想我在眷村跟他同住的那十八年,我的記憶中的父親,包括他講過什麼話,做過什麼事,確實是少之又少,少到我不得不用那個不可思議的形容詞來描述他。
他的故事,我們從小是聽母親講的,即使他就蹺著二郎腿坐在旁邊,他也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除非你問他,否則他從來不插一句話。幸好我從小就愛發問,才能一點一滴地把他的歷史拼湊起來,從他出生的老家,一路拼湊到他從上海搭船逃難到高雄,否則我們家六個孩子對自己父親的認識,很可能比對鄰居別人父親的認識還要更少。
直到他北上與我同住的另一個十八年,他雖然仍是個沉默的父親,但卻不再是個陌生的父親,當然,也更不是個陌生的爺爺。
他以前沒跟他兒子講的那些故事,他會講給他孫子聽,我坐在旁邊當聽眾,偶爾也會插個話,甚至糾正他「奶奶以前講的不是這樣啊……」每次他都會說:「你媽記錯了,以前我祇是不講,我自己的事我怎麼會記不得。」就這樣,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我是從爺爺的故事裡才知道了更多的父親的故事。
直到他身體日漸衰敗後,爺爺講故事的次數也愈變愈少;我又變成以前那個愛發問的兒子,常常故意講他那些我早已倒背如流的前塵往事,但他蹺著二郎腿坐在旁邊,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眷村十八年的那個父親又重回眼前。
他離開後這幾年,我每次整理他留下來的東西,每次都自以為又多瞭解了他一分,但那天在他一本筆記本上讀到這樣一段話:「幾十年來,四海飄泊,歷盡多少艱險,受盡多少折磨,嘗盡多少辛酸,經過多少風浪,心頭難過了就哭上一哭,心頭高興了就笑上一笑……」,我才突然瞭解,在我開始叫他爺爺以前,其實他對我竟然是那麼的陌生,陌生到我從沒想過他怎麼會寫下那麼傷感的一段話。
寫那段話的他是一個什麼樣的父親?他的處境以及他的內心,我到現在還不瞭解。
2010.05.04 中國時報 / 王健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