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滔滔不絕的辯士、傳道授業的老師、到處演說宣揚理念的知識份子,如果突然被迫噤聲,那會是什麼感覺?
乍聽之下可能會以為當事者在威權體制下得罪了當道。但實情卻是,這位學者活在言論自由的美國,他無法發聲是因為罹患了運動神經元疾病(ALS),「漸凍人症」。
僅僅兩年前,東尼.賈德(Tony Judt)還是位活力充沛的歷史學者。任教於紐約大學的他長期研究思想史,興趣和著作總離不開偉大的名字如沙特、卡謬、艾宏和波娃,筆下也總是不脫偉大的觀念如平等、責任、自由與後現代學。
雖然是英國人、畢業於劍橋大學,但賈德研究法國,就讀過巴黎高師,也受到法國思潮學風的影響。2005年,長期在美任教的賈德出版了廣受好評的《戰後─1945年來的歐洲歷史》一書;雖僅寸步之遙未獲普立茲獎,但卻奠定了大師級的地位。
賈德意志力驚人
兩年前賈德開始發現手指不靈活,陪孩子運動時使盡全力也無法把棒球投遠。很快的,他的雙腳開始無力;之後他被診斷出得了漸凍人症,一種神經影響肌肉的不治之症。他的肌肉迅速萎縮,從出現症狀到蟄坐輪椅僅兩個月。
紐約大學不再看到賈德談笑風生,大西洋兩岸的菁英雜誌不復見他犀利的作品。他臥病的消息不脛而走。去年10月賈德宣告要公開演講,也可能是他最後一次演說。大紐約地區著名的學者、知識界人士和媒體踴躍出席,擠爆大學演講廳。
坐著輪椅上台的賈德全身包覆毛毯,還需戴著固定在頭部的氧氣機(YouTube上可找到影片)。演說主軸是為什麼西方失去了對社會的想像,無法從過去學到不同的社會秩序。身為左派的賈德讚揚歐洲戰後出現的社會民主;他批評奧地利學派及哲學家波普對戰後歐美社會的影響,其實奧地利學派沉寂了很久,波普哲學也不再風行,賈德的批判言過其實。這次演講內容平心而言並不特出。即使從左派角度,賈德的觀點也無新意。但他未看講稿滔滔不絕地講了近一個半小時,而且全憑記憶。演講後,全體聽眾起立鼓掌,向他驚人的意志力敬禮。
賈德的講稿後來經潤飾出版,在亞馬遜網路書店的銷量居然超過他的名著《戰後》。
不過賈德病中真正精采的作品是他的回憶錄。這本自今年1月陸續在《紐約書評》雜誌刊出的回憶錄,首篇叫做「夜晚」;賈德以漸凍人身分娓娓道出孤獨面對夜晚的感受:一個屍體般的軀殼裝著躁動不安的銳利心智。
他不能轉身,不能搔著身體的癢處,痛苦地學習讓心靈從軀殼中解放。「夜晚」刊出後得到全世界上千讀者回應,有的是漸凍人的親屬,有些則是因感動而給他打氣。
之後賈德講述兒時經歷,在劍橋和巴黎求學,在以色列參加猶太復國運動,偷偷支持共產黨統治捷克時的地下刊物等過往,篇篇有趣動人,也反映不同時代的精神。
已無法讀書、做筆記的賈德,寫作只靠口述。為了訓練記憶力,他從史景遷講利馬竇的書學會了「記憶之城」,把自己思考過的事物放在想像中房子的各個空間,然後再由秘書整理出來。
漸凍人發病後約只有2至4年壽命,賈德希望利用餘生,繼續他的著述之業。無論他的餘生還有多長,至少他的意志力少有人及。或許他可能不如天文物理學家霍金幸運,發病後又奇蹟似地活了數十年。不過就算他無法克服病魔,賈德的故事對於康樂的,或飽受病苦的眾生,都充滿了無限的啟示和激勵。
作者杜念中為《蘋果日報》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