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情三條船之外,或許還有一艘難以解釋、無以名之的船──不過也可能還是屬於那第三條船:登山、下海、冒險、獨行曠野、埋頭於寂寞的藝術創作,甚至如我此時的閉門苦寫……
明兒在舊金山唸研究所時,居然擠出時間參加灣區三項鐵人賽。這種業餘賽既無名更無利可圖,還要自掏腰包付費。除了平素的鍛鍊,賽前一段日子他每天課後趕到海邊,在黑夜裡冒險下水苦練。比賽那天是個深秋大清早,我穿著毛衣站在冷風裡為他加油,看著只穿泳褲的兒子跳進冰冷的海水,心想還好是他自己心甘情願,否則我這做母親的真要心疼壞了。
完成游泳、騎車、跑步三項累得幾乎趴下,兒子卻宣告來年還要參加「游出囚犯島」的比賽!天哪,當年把那些凶神惡煞的重罪犯關在離金門大橋不遠的囚犯島,就是因為那片海域水溫低渦漩險,極難泳渡;兒子的自我挑戰尺度未免太高了吧?我自己是個毫無運動天份和興趣的人,難以體會他做這些為的究竟是什麼──若說是為健身,這些年上健身房,漂亮的肩肌腹肌早已鍛鍊出來了;為青春年代留下難忘的經驗?他愉快難忘的體驗已經很多了,幹嘛非得選個這麼辛苦的?既非出於功利之心也無關乎信仰、理想等等崇高情操,那又是來自怎樣的一種精神動力呢?想來只有一個可能﹕挑戰自己的體能和毅力的極限吧。
想起一則小故事:從前有個皇帝(據說是乾隆)南巡時節,在金山上望著江心許多船隻來往,隨口問一位和尚:「共是幾船?」和尚回說:「只有兩船:一為名,一為利。」這段對話廣為流傳,咸認和尚看透了庸庸碌碌的人間世,方有此說。其實如此功利的說法,不像是出自出家人之口,更不會是有智慧的高僧說出的話。
親情、愛情、友情,甚至追求真理和大愛之情,都不在名、利兩者之中。江心那許多船上,必然有歸心似箭的遊子,趕回家見年高的父母、久別的妻子、朝思暮想的兒女、情同手足的故友知交;也會有學子跋涉千里求學解惑,有學者不辭路遙傳道授業;有旅人暢遊三川五岳;甚至一定也有僧侶來往水陸路上行腳求道。這些,為的可都是名利之外的「情」──對人的,對自然的,對真理的。說只有兩條船的那位和尚未必不曾遠行求道,附和這說法的人也未必沒有過為情上路的經驗。但故意要這麼說,表示看得透徹,其實是矯情。
這種非名即利的現實觀,遍佈日常周遭一些自認洞明世事、練達人情的言行中。木心寫過一個小故事,是關於穿衣的第三個理由。若干年前,他在上海一家餐廳裡將吃完時,鄰桌來了兩人坐下。中年男子批評青年男子講究衣著,說:「衣著講究,總歸是兩個意思,一個,要漂亮,一個,表示自己有錢。」年輕男子囁嚅說自己也算不上講究嘍,中年男子仍堅持:「世界上但凡講究穿著的,只不過是這兩個目的。」
作者正好食畢,取出紙巾抹了抹嘴,說﹕「再有第三個──自尊。」語畢,中年者發愣,青年者驚喜,他慢慢走出餐廳。這篇短文的標題叫「我在餐廳中開了一槍」。
就像木心有第三個理由,我也看見第三條,還是為「情」──自尊自重固然是情,整潔悅目的習慣、對會面的對象和場合的尊重,也無一不是一種情。
不是這就是那,不是名就是利,不是虛榮就是炫耀,說的人自覺聰明世故,其實是自囿於自己狹窄的二分法世界裡跳不出來。
名、利、情三條船之外,或許還有一艘難以解釋、無以名之的船──不過也可能還是屬於那第三條船:登山、下海、冒險、獨行曠野、埋頭於寂寞的藝術創作,甚至如我此時的閉門苦寫……就像我家這個年輕人在深秋跳進冰冷的海水裡,為的不也是常人所不解、不取的一份情懷?
- 2010.09.24 中國時報 / 李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