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法律改革人士、政治活動家和宗教踐行者還能承受多少壓迫?中國政府還要借「和諧穩定」之名強加於他們多少痛苦?這個取得了非凡經濟發展成就,令幾億人脫貧的政權,為何會招來像高智晟、鄭恩寵這樣的「維權律師」,劉曉波、胡佳這樣的知識分子,以及數以百萬計不知名的「家庭教會」和法輪功信徒的堅決抵制?
盲人「赤腳律師」陳光誠上周刑滿獲釋,使得此類問題再度浮出水面。尤其是,今年三十八歲的陳在服刑五十一個月後,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繼續被囚禁。他的家,一間位於山東省東師古村的簡陋農舍,不是「避風港」,而是監獄。
陳於○六年三月被警方拘禁,但早在那之前七個月,他的家就開始受到大批員警及其狗腿廿四小時無間歇的非法包圍。這些人除了阻止陳和陳妻袁偉靜離開村莊外,也不允許律師、記者或慕名前來拜訪陳的人進入村莊。陳曾有一次突破阻撓逃往北京,但隨即被他們強行帶回,同行的律師也遭到毆打。在陳服刑的大部分時間內,其妻仍繼續受到警方騷擾。現在這種騷擾再度升級。
這對滿懷理想的夫婦,何時能自這夢魘中醒來?當地政府已決意要摧毀他們的意志。陳的家人被剝奪法定每月探監的權利。陳在被拘留後不久,即受到嚴重毆打。○七年,陳被授予享譽國際的亞洲「麥格塞塞」新興領袖獎,但袁卻被禁止出境代替其夫領獎。○八年,陳患上持續性腹瀉,健康惡化,卻被政府剝奪充分治療和保外就醫的權利。這不禁令人懷疑政府是不是企圖令他在肉體上永遠成為「廢人」。去年,看管袁女士的人告訴她,政府已花費人民幣一千五百萬元,用於管制這個家庭,另又撥出五千萬元在此目的。
陳究竟做了甚麼,讓他遭受如此折磨?經過兩次荒唐「審判」,這個窮苦農民的兒子被以「聚眾擾亂交通秩序」和「故意毀壞財物」「莫須有」定罪。然而,他真正的「罪行」,卻是試圖利用法律手段來糾正地方政府的一些錯誤行徑。陳並非習法出身,他和其他許多盲人一樣接受了成為按摩治療師的培訓,但他深感於作為一個殘疾人所受到的官方歧視,遂決定以法律手段阻止歧視。但是,沂南縣僅有的四名律師,為與地方政府搞好關係,無一願接這類沒有「油水」的案件。甚至是中國殘疾人聯合會沂南縣辦公室,顧及對地方政府的依賴,亦拒絕協助陳落實國家的反歧視法律。
不得已,陳決定利用中國法律制度的特點,作為非專業人士參加訴訟,並且很快因幫助弱勢群體打官司而聲名遠揚。他試圖追究地方官員違反國家稅收規定、殘疾人保障法和刑法的相關責任。雖初見成效,但很快他就開始面臨來自法官的阻力。這些法官夾在國家法律和地方官員中間,他們的資金來源和晉升均有賴於後者。○二年,《新聞週刊》封面故事介紹了陳的事跡。○三年,美國國務院即邀請陳赴美對法律機構進行考察。正是那次行程,使我得以結識這位富有魅力的年輕人;然而在他的家鄉,政府的不滿也與此同時愈演愈烈。
同年九月,我在清華大學任教,便邀請陳來北京,介紹他認識幾位法學教育家。陳認為,單單要滿足沂南縣的法律服務需求,就需要數百名「赤腳律師」。我希望這些教育家可以支持陳為這數百名「赤腳律師」提供培訓的想法。我們還送給他一些很好的工具書,能幫助非法律人掌握中國複雜的法律和司法程序。
隔月,我和我的妻子前往東師古村作數日停留。我們見到他的鄰居,採訪了他的「當事人」─一群身殘志堅的殘疾人,並擬定了「赤腳律師」培訓計畫。陳在當地人心中無庸置疑的聲望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中許多人日後被禁止出席陳的庭審作證。同樣令我難忘的,是看到幾周前他剛剛拿到的工具書,已滿是翻閱和標注的痕跡。陳的妻子和兄長負責將這些書讀給陳聽,他們同時也是陳業餘法律援助活動的一分子。
不幸的是,我們的計畫被省政府為滿足中央分配的節育目標所發動的一場殘酷運動,扼殺在襁褓之中。僅山東一省,數以千計的婦女因躲避強制墮胎和絕育,受盡當地官員野蠻虐待,其家人亦不能倖免。許多受害者向陳求助,陳卻越來越沮喪地發現,以他之力,無法說服官員或是法官,停止這種對國家計畫生育和刑事法律的公然違背。
我最後一次見到陳,是○五年夏,他精神緊張,煙不離手,因失眠倍顯虛弱。不論風險多大,他仍不顧一切地通過互聯網和外國記者來曝光這些法院不願干涉的暴行,也因為這方式太有效,危及了他自身的安全。
「『上面』究竟想讓我怎麼樣,上街組織暴動嗎?」陳激動地問我,「為甚麼不讓我通過法律辦事呢?」諷刺的是,對陳不公正的定罪是中共給他的答覆,而罪名正是他一直試圖避免的抗議方式。儘管中央有關部門事後亦譴責山東省在執行人口政策中的倒行逆施,但揭發這個問題的人卻成了「替罪羊」。
上周,獲釋後的陳光誠告訴朋友們,他一點也沒有改變。不知道接下來無止境的軟禁,會不會最終將他瓦解?
(作者孔傑榮Jerome A.Cohen,紐約大學亞美法研究所共同主任,外交關係協會兼任資深研究員。英文原文請參www.usasialaw.org。亞美法研究所研究員韓羽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