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19日,傅斯年去意已決,決定搭乘軍用飛機赴台。這天 晚上,在慘澹的星光下,沒有人再說話,千言萬語已說盡,最後要道 的珍重再見。
午夜的鐘聲響過,師徒打起精神,重新抖起了文人的癲狂之態,一 邊喝酒,一邊背誦陶淵明《擬古》第九: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
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
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
抗戰勝利後,傅斯年出任北大代理校長;1946年8月,早已從駐美 大使任上卸任的胡適歸國,正式出任北大校長。此時傅、胡二人經營 北大正好三年。「三年望當采」,正期望北大有所建樹和成就之時, 「忽值山河改」,由青天白日旗忽然變成了滿地紅旗,期望中的事業 隨之付諸東流。「柯葉」、「根株」經此一大摧折,只能「浮滄海」 ,一切希望皆成泡影。「本不植高原」,「種桑」之地本就沒在風雨 無憂的高原,忠悃所寄,生命所托,面對今日這般悲愴淒涼之境,又 有什麼可後悔的?待把此詩吟過數遍,二人酒勁上來,倒在桌旁昏睡 過去。
傅斯年人生的抉擇
2月12日,胡在上海與好友雷震見面時,又出示這首詩,雷認為「 正為國民黨今日處境之寫照」。但胡適與傅斯年當時的心境,顯然不 全是因為國民黨政權的敗亡,他們傷感的是由於這個政權的敗亡,導 致自己熱切嚮往和追求的漸進變革之路突然中斷,還有那平生所追求 、鼓吹、爭持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幻滅。
與胡、傅二人友善的新任台灣省主席陳誠,以雷厲風行的軍人作風 和驚人的辦事效率,於1月5日遷入台北主持政事。同日,陳誠即致電 傅斯年:「弟已於今日先行接事,介公深意及先生等善意,恐仍須有 識者之共同努力,方能有濟。弟一時不能離台,希先生速駕來台,共 赴巨艱。」
傅斯年接電,意識到自己何去何從的最後時刻到來了,在命運轉折 的重要關頭,向來幹練決斷的他竟再度猶豫起來。此前,隨著陳布雷 自殺身亡,傅斯年也產生了繼之而去的念頭。這個念頭存在他的心中 已有時日,早在1932年他就說過:「國民黨曾為民國之明星者若干年 ,而以自身組織紊亂之故,致有今日拿不起,放不下之形勢。於是一 切殘餘的舊勢力蠢蠢思動,以為『彼可取而代之也』。」又說:「平 情而論,果然共產黨能解決中國問題,我們為階級的原故,喪其性命 ,有何不可。我們雖不曾榨取勞苦大眾,而只是盡心竭力忠其所職者 ,一旦『火炎昆岡,玉石俱焚』,自然當與壞東西們同歸於盡,猶之 乎宋朝亡國時,若幹好的士人,比貪官汙吏還死得快些一樣子。一從 大處設想,即知如此命運真正天公地道,毫無可惜之處。」
據陳槃回憶:「當首都倉皇之日,時有陳布雷、段錫朋二氏之歿, 師(傅斯年)因精神上大受刺激,悲觀之極,頓萌自殺之念。而師未 於此時殉國者,賴傅夫人愛護防範之力也。」陳氏之說得到了俞大綵 的證實。當時俞正準備陪母親去廣州、香港就醫,傅斯年的弟弟傅孟 博暗中勸俞不要離開,俞大綵說:「那時我的母親患嚴重心臟病住院 ,大姐大絪,以南京危在旦夕,決奉母先飛廣州,轉香港就醫,她要 我同行,與她共同隨機照顧病母。我慮及孟真舊病復發,加以他感時 憂國,情緒極劣。母親重病在身,長途飛行,極感憂慮,左右為難, 不知何所適從,商之於孟真。他毫不遲疑地說:『你母親病情嚴重, 此行如有不測,你未能盡孝,將遺恨終生。你非去不可,不要顧慮我 。』我略整行裝,準備隔日啟程,當夜孟博趕來痛哭流涕,責備我不 該離開孟真。他說:『你難道不知道哥哥隨身帶著一大瓶安眠藥,一 旦匪軍攻入,他便服毒自盡麼?那時,你將何以自處?』骨肉情深, 感人肺腑,我們相對涕泣,我便放棄了廣州之行。」
蔣介石命胡適赴美
傅斯年之所以沒有自殺,除了夫人看護有加,與傅本人在心中牽掛 著史語所同仁和他的故朋舊友亦有極大關係——也正是這一條若隱若 現的索鏈,最終拴住了他的心並延長了其生命歷程。
1949年1月8日,國民黨軍前方戰事岌岌可危,蔣介石於焦灼中約胡 適赴南京總統官邸晚餐。席間,蔣欲為胡適冠以總統府資政頭銜,堅 持胡前往美國,並說:「我不要你做大使,也不要你負什麼使命。例 如爭取美援,不要你去做。我只要你出去看看。」這是蔣為自己掌控 的政權,也是為胡適考慮後路的最後的晚餐。胡適經過一番心靈煎熬 ,決定服從這一委派,重返美國為政府「做點面子」。
1月9日,被共產黨部隊圍困在徐蚌戰場達66個日夜的徐州「剿總」 副總司令杜聿明,向蔣介石發出了最後一封電報,稱「各部隊已混亂 ,無法維持到明天,只有當晚分頭突圍」。是夜,國共兩軍展開激戰 ,國軍全面潰敗。整個徐蚌會戰,共軍以傷亡13萬人的代價,殲滅國 軍55萬5千人,並俘獲杜聿明。1月15日,共產黨軍隊占領天津,北平 危在旦夕。
會戰結束倉皇來台
1月19日,傅斯年去意已決,決定搭乘軍用飛機赴台。這天晚上, 在慘澹的星光下,傅斯年與夫人走出史語所大院中的家,胡適與傅氏 夫婦在前,祕書那廉君殿後,一行人在漆黑寒冷的夜色中悄無聲息地 走著,沒有人再說話,千言萬語已說盡,最後要道的珍重又遲遲不能 開口。當那扇寬大厚重的朱紅色大門咯咯推開時,沉沉的夜幕下,把 門的老工友接過傅斯年手中的行李,在送向汽車的同時,嗚咽著道: 「傅先生,今日一別,還能相見嗎?」傅聽罷,悲不自勝,滾燙的熱 淚唰地湧出眼眶,順著冰涼的面頰淌過嘴角,又點點滴滴地隨著夜風 四散飄零。「好兄弟,等著我,我會回來的。」傅說著,握住老工友 的手作了最後道別,然後登車倉皇離去。」當夜,傅斯年飛抵台北。 此次一去,竟是回頭萬里,故人長絕了。
2010.09.05 旺報 / 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