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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記得二叔照片裡的模樣──他是我唯一永遠不會老去、不會再改變模樣的叔叔。他的女兒,我的新認的妹妹,長得跟他真像,有一雙彎彎的帶著喜氣的眼睛,雖然那雙眼睛曾經流過最苦澀的淚水。

     我的五代高祖為後代排了輩分,一排就是八代:孝友傳家,詩書禮義。中國人家族的排行很有道理,至少幫了分別來到台灣的幾位家族同宗找到彼此。爸爸是「家」字輩,名字的第一個字當然是家,第二個字還得是馬字旁的。於是來到台灣之後不久,一位單身隨軍隊來台的年輕堂叔就找上門來;從此這個十幾歲就離家的少年在台灣找到了家,過年過節總會來共度。

     然後就有四兄弟──四位來自安徽和縣那一支的叔叔,也全是家字排行、馬字偏旁,也來認親了。爸爸和這幾匹家族中的駿馬過去從未曾見過面,若不是大時代的世局動蕩,他們也未必會離鄉背井翻山過海,來到這遙遠的海島上認親相聚。

     四位叔叔分別是海陸空軍,還有一位新聞記者,全是英姿煥發的帥哥。我自小到大都與他們很親──除了二叔。瀟灑的大叔,空軍退役後竟然自學成了著名的心理學家;英俊的三叔一直當記者,身邊總是不乏美女;溫文儒雅的四叔從海軍官校退下來之後考上台大,畢業後申請到獎學金出國留學,成了美國大學裡的數學教授。唯有二叔,很早就不在了,所以我對他只有照片中的印象。

     我還依稀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天夜裡,我已經睡下了,有一個男人忽然出現在我們家,連客廳都沒有進來,就在玄關上面的三疊小間裡跟爸爸媽媽匆匆說幾句話就走了。後來才知道那就是二叔,他是來辭行──或者說,訣別的。

     二叔大概屬於某種特殊行動部隊,在五○年代初還要出任務到大陸沿海地區進行襲擊行動。不久之後叔叔們就聽說大陳列島的一個叫「積谷」的小島上的國軍被悉數殲滅──那還是慘烈的「一江山」和大陳島之役的前一年;而據說二叔所屬的部隊當時就駐在那裡。可是他們始終沒有接到關於二叔殉國身亡的確切報告。

     很多年過去了,癡心的兄弟們還在不斷打聽他的下落,期待奇蹟出現,希望獲得他被俘生還的消息。據三叔說:二叔其實完全可以留在後方,不必上前線去的。可是他一來是愛國心切,殺敵不落人後;二來是二嬸仍在大陸,二叔心中總有牽掛。這麼多年來,每當他們講到二叔的早逝,總是不勝唏噓。

     歷史的悲劇結果成了一個反諷:二叔當年灑下鮮血的地方,而今不遠之外已遍佈繁華的沿海城鎮,兩岸商旅絡繹不絕於途。沒有人知道二叔在倒下身亡的那一剎那,最後掠過他腦海的是甚麼,但絕對、絕對不會是半個世紀之後的這番情景。「二叔完全可以不必死的,」提到他,都是這麼說的。完全不必死的,豈止是二叔?是十倍百倍成千上萬的同一民族的人──叔叔,伯伯,兄弟,兒子,父親……

     不久前我竟然跟二叔的女兒在上海見上了面。兩岸開放互通以後,叔叔們去安徽老家找到了二嬸和她的女兒的下落。揹著國民黨軍人家屬的罪名,二嬸無法工作,生活難以為繼,只能把遺腹女送給別人收養。這個女孩,我的堂妹,在「黑五類」的原罪枷鎖下長大,不明白為甚麼要受這樣的苦,只為了一個從未見過面的父親。幸好她嫁了個不計較她出身的好男人,生了個聰明貼心的好女兒。女兒憑實力考上大學,做交換學生出國留學,取得學位回國後在上海一家大外商公司做事。上一代的苦難,對於她似乎非常遙遠了。

     我還記得二叔照片裡的模樣──他是我唯一永遠不會老去、不會再改變模樣的叔叔。他的女兒,我的新認的妹妹,長得跟他真像,有一雙彎彎的帶著喜氣的眼睛,雖然那雙眼睛曾經流過最苦澀的淚水。

 

  • 2010.08.27 中國時報 / 李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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