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深呼吸,數到三,那些親切的叮嚀,開始一點一點,越來越微小……
據說,我是進入了一小段深度睡眠裡,表面上進行的是麻醉後的無痛大腸鏡檢查,事實上我正在做一個好夢,夢境是啥都忘了,直到護士小姐喚醒我。
她很nice又語帶擔憂地問我︰「馬小姐平常工作壓力很大嗎?」我心想是啊,在北京嘛。
「你是賣包包的嗎?剛剛麻醉睡著後你一直說夢話,一直讓大家去買包包,」這下我的鬆軟立刻全都甦醒,還怪不好意思的,但還有,護士說我叫大家一定要去買愛馬仕的包包。「醫生忍不住問你為什麼,你說它們會升值。」
我覺得自己挺專業,更因為這段小插曲,一系列返台體檢的苦差事又被多加了許多分。儘管已經空腹還吃瀉藥餓了三天,儘管聽報告這裡有疑似、那裡有疑似,被刺激的緊張兮兮,不過打從走進這個飯店般的健診中心,感覺就好極了,特別驚喜於一排太空艙似的X光室還有裡面的儀器,讓排隊等待就好像要去搭飛船,而折騰一上午後,還給吃了一頓營養豐富的健康餐。
然後又入台大醫院繼續檢查,別提那些志工的耐心與熱心,醫院地下室有誠品,有咖啡香,還能逛藥妝保養品小店。候診間聞不到刺鼻藥味,牆面油漆粉紅淺藍,掛上了讓人心平氣和的繪畫。走在陽光特別灑落的老院區長廊,我回想起北京協和醫院的那條長廊,人本當面對生老病死,只是有無尊嚴看待生命的態度卻是如此不一樣。
那條幽暗的長廊沒有盡頭,一切都是赤裸裸的。一台台手術車像出租車在列隊,有人在啜泣有人在默念低語,燈光太暗了,卻還能看到深綠色刷牆上偶爾出現的血跡。我站在「透析室」裡因為不敢坐,一台特別超科技的儀器上面掛了紅布條,寫著「熱烈祝賀某某儀在我院啟動」,護士說:「你躺」,我都躺半天了醫生還在喬儀器角度。
那是好多年前,我終於獲得了幾張珍貴的腎的顯影,拿著薄薄紙張寫的病歷,鑽來鑽去才找到看診的「專家科」。老醫生的牆上掛了與江澤民的合影,他聲音洪亮,人很親切,又找了一堆學生來圍觀我的腎,現場討論熱烈,唯獨就是忘了我。嘿,你們觀望的是我費勁拍的片子,病例上這「右腎、一顆葡萄大」可是我提供的耶!
1915年洛克菲勒家族與教會創辦了協和,附屬醫學院招生女生,用英語授課,還延攬了許多德國醫生駐診。據說當時病歷都是英文的,最有名的就是1926年梁啟超因為血尿入協和,經「透視」後發現右腎有櫻桃大的黑點,手術割除才發現是誤判。這讓徐志摩怒以「白丟腰子」發起學界抗告協和事件,梁啟超用英文寫了一篇「我的病與協和醫院」,表明「罪在我的右腎」,阻止徐志摩去興師問罪。他覺得西醫代表西方科技,不希望因為自己的病情阻礙了西醫在中國的發展。
協和醫院至今還存有孫中山、蔣介石、張學良、宋家三姊妹的英文病歷,是藏著太多歷史軼事,才讓這裡顯得格外幽暗陰森嗎?是只記得回味往事,卻忘了當年的現代早已作古嗎?比起梁啟超的櫻桃,我的一粒葡萄還好與我相安無事,這個恐怖的地方,就列為敬而遠之,故事再多我也不想聽了 。
- 2010.08.25 中國時報 / 馬念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