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香清淡,乍吃不很甜,但幾口之後,就感到鼻舌間呼之欲出,有什麼在層層舒卷開展,從龍眼蜜、橘花、軟酪到鳳梨,香氣甜意,竟如川劇變臉,高潮迭起,複雜奇麗。

     種園大半年,有兩樣長得最好,一是前院的野薑花,薑苗是我去山溝挖來的,年頭種下像芥菜,初夏已高及人肩,碧枝翠葉,猗猗生姿,芒種後陸續抽花,滿院瑩白清芬,剪枝插在案頭,香雪飄溢,消暑生涼。

     二是後院的芒果樹,也是初春移植,樹不大,莖骨細瘦,枝葉稀疏,看來沒精打彩的,誰知過年後迸出串串花簇,黃芯細蕊,招蜂引蝶,結出青豆般的小果,纍纍滿樹,讓我喜出望外。

     可惜小果一路掉,到穀雨只剩二十來個,我每天早上去點數,看到又有一粒變成黃豆,心裡就一沉。由春入夏,歷經寒流、大風、烈日和暴雨,小果又噗噗掉了幾粒,幸而多半都站穩了,皮色由青轉紫,漸漸膨圓如彈珠,在樹梢高高翹起,看來神氣活現。

     但淘汰賽還沒完,小芒果長到李子大,沒蟲沒雨好端端的,有兩顆突然泛黃,先後撒手墜地;過半月,又有一顆猝然跌落,含恨出局。小滿後大勢底定,總共留下十二個果子,愈長愈紅火,很快從櫻桃轉成胡桃,接著變成鴿蛋,然後又胖成雞蛋,原先翹起的枝條,早已低垂下墜,被果子拉彎了。

     等到薑花怒放,有的果子已像鵝蛋,猩紅帶紺紫,掛在蒼青的葉底,垂手可及,特別亮麗顯眼,讓我風光了好一陣。親朋來訪,鄰舍串門,看到我的菜田通常不吭聲,走到這小樹旁,個個眼睛發亮,哇聲連連。

     「哇,好靚啊!」「哇,妳種得真好!」「哇,可以摘了吧?」

     早咧,我還指望它像金煌,長到鴕鳥蛋大哩。然而從夏至到小暑,果子好像懶怠了,幾星期都沒啥長進,我幾次出門外遊,回來還是老樣子,十二個一顆不少,沒掉但也沒長,大的依然像鵝蛋,小的仍是胡桃。皮色也不見轉變,還是紫褐帶紅的關公臉,堅硬厚實,枝蒂緊牢,毫無熟軟的意思。

     這樣又掛了一個月,直到園丁阿洛從菲律賓回來,剪完草跟我說,可以摘啦。果真,捉住蒂梗稍稍一擠,芒果就鬆脫離枝,掉在我手上,沉甸甸肥滿滿,但硬實如冬瓜。在桌上供了幾天,等到香氣微露,果皮滲出黏脂,泛起褐斑,終於切來吃。

     看它關公臉,又硬梆梆,沒想到切開來皮薄似紙,肉濃如漿,軟潤無渣,而又有豐稠咬感。果香清淡,乍吃不很甜,但幾口之後,就感到鼻舌間呼之欲出,有什麼在層層舒卷開展,從龍眼蜜、橘花、軟酪到鳳梨,香氣甜意,竟如川劇變臉,高潮迭起,複雜奇麗。

     別說我老王賣瓜,「在叢黃」跟外頭賣的芒果,真是不一樣。吃過的人都這麼說呢。

     十二個芒果,長成的有七個,另五個始終胡桃大,竟也能吃,甜濃更甚。我把幾個鵝蛋芒用紗紙包好,繫上絲帶,得意洋洋拿去分送朋友,老是吃農友送的瓜菜,終於可以投桃報李。

     不過老實說,芒果跟薑花一樣,我都沒怎麼打理,就是澆澆水,下點灰肥,幾乎是天養的。比起辛苦種菜,翻土捉蟲卻收成麻麻,採芒果簡直坐享其成,可見耕耘和收穫未必有關。結論是,自食其果滋味好,不勞而獲的滋味,更好啊。

 

  • 2010.08.23 中國時報 / 蔡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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